埋泉

大雪落拓 听我醉言

【ADHP】Beloved

·ADHPcb/cp向随意,原著战后,全文2w4

❗️ 重修版请见此处 

·bgm:Young and Beautiful

“Will you still love me when I got nothing but my aching soul?”

“He's my sun, he makes me shine like diamonds.”



这样的邓布利多与他看到过的都不一样。

他与哈利的距离那么近,就躺在他面前,皮肤上的纹路几乎可见。哈利颤抖地呼吸着,伸出左手,将手掌慢慢探到邓布利多的脸颊上方,仿佛试图触摸他的身体——

这时,年轻的邓布利多睁开了眼睛。

 

“你是谁?”听见他发出声音,哈利猛地收回手。而邓布利多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几秒,又迅速看了一眼他右手的魔杖。随后他用湛蓝的眼睛敏锐地扫视着周围。

哈利感觉一阵风暴在自己的体内刮起,这种失望和焦躁令他几乎无法忍受。不认得了。好吧。他想。这实际上是一种可预见的可能。他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控制住了两只想要向前探去的手。

“我是哈利·波特。”他轻声回答。

“这是哪?”这个名字没有引起邓布利多任何特殊的关注;他迅速抛出第二个问题,依旧保持着平躺在地板上的姿势。他翻着眼睛,试图去看头顶方向的东西,额头挤出几道褶皱来。

“我的家。”哈利说,“布莱克祖宅。”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这里很安全。”

邓布利多眨了眨眼睛。他的表情告诉哈利,他并未被这个说法打动。但他看上去也没有过多的担忧。他的眼睛再次挪开了,哈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半开的窗帘边,几簇灰尘正在阳光底下旋转。

没等他将脑袋转回来,哈利听见他问:

“我是谁?”

哈利愣了一下,然后产生了给自己一个阿瓦达索命的强烈冲动。

 

“你是……”哈利犹豫着,与湛蓝的眼睛对视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直到承受不住那目光的追问,选择了如实回答。“阿不思·帕西瓦尔·伍尔弗里克·布莱恩·邓布利多。”

“很有趣的名字。”邓布利多说,摸着后脑勺慢慢坐了起来,皱了皱眉,“我很有名吗?”他的头发被揉得乱七八糟。

哈利干巴巴地回答:“家喻户晓。”

“丰功伟绩和名字一样长?”他歪了歪头,蓝眼睛里出现了好奇的光芒。

“我猜是的。”哈利说。他觉得回答这些问题很怪异,但又莫名产生了一种辩护的自豪感。

“那肯定也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邓布利多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并不是。”哈利脱口而出,又立刻发觉自己的语气有些冲,于是强迫自己沉下嗓音,重复道:“并不是这样。”

 

邓布利多打量着他。不知怎么,哈利觉得他的气质比刚才柔和了些。“波特先生,”他慢慢地说道。

“叫我哈利。”哈利打岔。

邓布利多挑起眉毛,然后点了头。“哈利,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哈利的胃抽搐了一下。)邓布利多说,“但某种直觉告诉我,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很有趣。”

哈利原本落在别处的眼神唰一下回到了邓布利多脸上。

邓布利多笑了笑,蓝色的眼睛十分明亮。“我能看出你是个诚恳善良的人。”他的手掌抵着地板,支撑着身体,看上去很放松,甚至有点像一个伸展肢体的舞者。他歪歪脑袋。哈利不由注意到两人面对面坐着,一种奇异的松弛感围绕着他们,像是老熟人在闲谈。“而且你似乎对我并不反感,是吗?”

“一点也不。”哈利停顿了一下,然后回答。他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让说出短短几个字都仿佛跋涉了千里。

“谢谢你。”邓布利多诚恳地说。“那你介意我暂时留在这儿吗?这里有别人吗?”

“没有,”哈利说,“只有我一个人。”

“我很抱歉。”邓布利多急促地说了一句,别开了眼神,审视着纯血家族破败而荒凉的宅邸。

“你不用道歉。”哈利轻声说,此刻他并不想分心去思考与邓布利多无关的事情。“我觉得有些事你可能需要知道,比如……”他咽了咽口水,艰难地说道,“现在是一九九八年。”

 

这个信息并没有引起意料之中的震惊。邓布利多只是有些茫然地看着他,重复:“一九九八年?”

看上去很无辜。

哈利以为他是被巨大的时间差吓傻了,连忙说:“对不起,我——”

“所以一九九八有什么问题吗?”邓布利多说。哈利张大了嘴。

他居然连自己身处的年代都忘记了——也是,他连自己是邓布利多都忘记了——

他把嘴巴闭上,忧郁地回答:“没什么。我想你很快就会习惯的,教授。”

哈利·波特,你应该感谢梅林。哈利对自己说。忘记了自己、他人和周围的一切——这简直与婴儿没什么区别。感谢邓布利多能够与人正常沟通,而不是一个哇哇大哭的婴儿。他可应付不来一个婴儿邓布利多。

 

“教授?”邓布利多重复。

哈利愣了一瞬,然后对上了他的视线。

“是啊,”他喃喃道,“你曾经是我的教授。”

 

“但我现在不是了,”邓布利多说,皱着眉头,似乎不喜欢这个称呼。“也许你可以叫我阿不思。”

“呃,不。”哈利说,同时意识到假如面前是真的阿不思·邓布利多,他断然不敢如此放肆地拒绝他。他在心里默默地嘲笑了一下自己。“我想叫你帕西瓦尔,帕西瓦尔·伍尔弗里克,可以吗?”

“我不介意,”帕西瓦尔说,“但是为什么?”

“因为阿不思·邓布利多已经死了。”哈利说。

 

帕西瓦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噢。”他说,语气轻柔下来。阳光从窗外投到地面,在帕西瓦尔身后拉起薄薄的帘,映得他的发丝莹莹地闪烁着光。“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哈利苦笑着心想。这句话应该由我来说,当我说出“阿不思·邓布利多已经死了”的那一刻,我已经觉得抱歉。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无意识的埋怨,也许他自己都不清楚。

 

“你不需要道歉。不是你造成的。”哈利收起魔杖,忍着酸麻的腿慢慢站了起来,并向帕西瓦尔伸出手。借力站起来的帕西瓦尔在屋内踱了一圈,又透过窗帘往外面破旧脏污的街道望去。

他的眼神锐利而专注,哈利默默看着他的侧影。不是你造成的。这话似乎有些不对,因为那场死亡是邓布利多授意的,在他眼前上演的一场残酷的表演。但帕西瓦尔毕竟不是邓布利多。

……真的不是吗?……

 

“……房间吗?”

“什么?”哈利猛地从思绪里回过神。

“有我的房间吗?我感觉有点累,想休息一下。”帕西瓦尔说,打了个哈欠。

“啊,有很多空房间。”哈利说。不知道怎么,话音刚落,他也感到一阵潮水般的疲惫冲刷过身体,跟着打起了哈欠。

他眨眨眼睛,透过眼泪看见帕西瓦尔关心地看着他。“你感觉还好吗?”

那道专注的眼神让哈利打了个激灵。他心想:他看出这件事与我有关。

聪慧如邓布利多,即使没有记忆,也终有一天会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

 

对此,哈利实在称不上期待。

 

他安顿好帕西瓦尔,便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他本以为自己会思绪翩翩、难以入眠,没想到几乎是脑袋碰到枕头的一瞬间,他就沉入了梦境。

 

 

“你的意思是,未来没有任何就业意向?”

“暂时没有。”哈利纠正道。

米勒娃·麦格透过镜片,抿着嘴唇,严肃地审视着他。

“波特先生,你愿意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吗?”

哈利抬头看着墙上的校长画像,他们都在沉睡,包括邓布利多。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拥有自己的生活。”他回答。

麦格有一瞬间的动容,随后皱起眉头。“据我了解,战后事宜的确让你很忙。”她放缓了声音,这让哈利感到惊奇。“但进入新的生活,不正是摆脱这些的最好方法吗?”

“我想在家里住一阵子,”哈利油盐不进,“什么也不干。”

麦格张了张嘴,不知道如何回复。

哈利转移了话题:“教授,邓布利多的……留下的东西呢?”

“都在霍格沃茨,已经分类保管了。”麦格回答,因为他的顾左右而言他生气。

“我可以……”哈利轻声说,“我可以……领走……算了,当我没说,教授。”

因为他知道它们对他来说,除了纪念,别无用处。

“这曾经是他的私物,现在是学校的公物,没有他的遗嘱是完全不可能的,波特。”麦格看起来对他的意图感到震惊又惊讶。

“我知道,”哈利嘟囔道,“当我没说。”

麦格久久地凝视着他。“哈利。”她终于轻声说道,“我知道邓布利多对你——”她停顿了一下。“我想他并不希望看到你——”

“白痴。”一个声音冷冷地说,哈利抬头发现是斯内普从画框后面走出来,黑色的袍子飘在身后,很快又消失在画的另一边。

麦格和哈利相望无言,不知道斯内普辱骂的到底是谁。

 

他看见了没有形体的东西。

这东西把格里莫广场12号的窗户震得咔咔作响,如一阵大风,掀得破旧的窗帘翻飞挣扎,融化了他双腿之下的地板,让他一阵眩晕,心中生出退却之意。

哈利想:这是不是一个错误呢?如果我的选择带来的是更坏的结果呢?

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膝盖。长久的跪姿让他疲倦。时间会凝固——他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了。时间会凝聚成布丁一样的东西,然后被下一秒带来的巨大撞击力碾得四下飞溅,蒙住人的口鼻,把整个身体从头开始吞进去,成为布丁的一部分。现在他就是这个布丁。他看见了时间的停滞,它像镜子一样,让他看见即将发生的碎裂和爆破,以及此时的自己。

面前的金色飞贼已经不再是原本的样子。哈利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那是一朵金色的光晕,在空中不停地膨胀和旋转。金黄的丝线勾连起屋内的灰尘,仿佛存留在旋风中心的、兀自安静的星云。

他紧紧握着魔杖,等待着尚未到来的那个时刻。他的胸口和胳膊发烫。他的头发和衣服无风自动,牵动他皮肤的感受。

光芒在延展,像河流从源头涌出,铺散在地上。然后它们自发地汇聚,越来越近,形成了某种形状。

哈利屏住呼吸。渐渐觉得眼前的结果并非他所预想,他密切地观察着这个物体的模样,看见一端冒出可疑的红褐色,而不是期待中的白色……

等到光芒逐渐转暗,凝聚成固定的、有重量的实体,他终究看清了自己的行为的结果:红褐色的长发,下巴上有淡淡的胡须,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格里莫广场12号的地板上——

年轻时的阿不思·邓布利多。

 

他猛地惊醒过来,在黑暗之中头晕目眩,心跳敲打如鼓。

他掀开被子,踉跄着蹬上鞋子,往门外走去。不知道是不是尚未睡醒的缘故,他左脚绊右脚了好几次,简直是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帕西瓦尔的房门前。

夜色静静地站立。

他进入了房间,远远地看见黑暗之中平静起伏的身体。

 

确认他不是一个梦,哈利安静地退了出去。

 

 

第二天他醒来时已经接近中午。下楼后哈利惊奇地看见帕西瓦尔抱着几袋麻瓜即食食物,正坐沙发上慢悠悠地咀嚼。

“有点怪,”发现哈利出现,帕西瓦尔晃了晃食物算是打了招呼,“但是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的食物了。”

哈利这才想起帕西瓦尔没有魔杖,房子里也没有麻瓜厨房用品。

“如果不介意,你可以用我的,”他将魔杖往帕西瓦尔递去,有些忐忑,“或者去对角巷重新买一根……”

帕西瓦尔没有接。“不用了,谢谢你。”他平静地说,“我可能用不上了。”

哈利的手悬在空中,疑惑地看着帕西瓦尔。

“我感觉,”帕西瓦尔的蓝色眼睛坦然而坚毅地注视着他,“我没有魔力了。”

 

“但是你还没有试过!”最初的震惊过后,哈利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魔杖塞到他的手上,“你试试看!”

帕西瓦尔没有再推辞,他拿起魔杖,随口念道:“荧光闪烁。”

毫无动静。阳光平和安宁。

哈利僵立在原地,喉咙里好像堵着一团吐不出的棉花。

谢谢你。”帕西瓦尔又说了一遍,将魔杖还给他。

一阵汹涌的怒气冲上哈利的胸膛。也许是怒气,他不知道它确切是什么。他此刻只想通过咆哮将它们驱逐出去。

“我不想要。”他低声吼道,恶狠狠地瞪着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愣住了。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下?”哈利质问,“为什么不——你为什么就这样……”

他没有说下去。他转过身,飞快地冲出了房间,木门撞在墙上,发出乓一下,空洞而寂寞的声响。

帕西瓦尔没有说话。

哈利在黑洞洞的走廊里大口喘着气,愤怒让他晕头转向。静静站了两分钟,他终于逐渐平静下来。

然后他踮着脚尖回到门边。

他看见帕西瓦尔佝偻着背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一声不吭,几袋食物东倒西歪地散落在沙发上和地上。

如果哈利没有看错,他的膝盖上横放着的,是他的冬青木魔杖。

 

“对不起。”哈利重新回到他身边,轻声说道,“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让你失望了。”帕西瓦尔回答,没有抬起头,“我不是你期待的样子,是吗?”

“不,不是的。”哈利在他身旁蹲下,手足无措,“请你不要这么想。”

帕西瓦尔没有回答。

哈利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你不是他,也不用成为他……你就是帕西瓦尔而已。”

连哈利自己都对这句话有着怀疑——因为他是邓布利多,所以同意他不是邓布利多?

而且他怎么知道邓布利多不想成为邓布利多呢?

 

他自己又是否希望看到“邓布利多”呢?

 

过了许久,他才得到帕西瓦尔的回答。

“谢谢你,哈利。”

 

帕西瓦尔放下手,哈利看见他的眼眶泛着点红色。

“……一切都有理由,不是吗。”他说。

 

 

“告诉我最后一点,”哈利看着邓布利多。他的银白色胡子像幽灵般闪闪发亮,比周围的一片洁白更晶莹,好像落入了闪亮的星星。“这是真实发生的吗,还是只是发生在我的脑子里?为什么在那之后——”他和邓布利多都知道“那”指的是伏地魔的索命咒。“我会在这里看见你?”

邓布利多朝他轻轻微笑,眼神宽和而温柔。虽然明亮的雾气再次降落,使他的身影变得模糊了,但他的声音却那样响亮有力地传到了哈利耳朵里。

“当然是发生在你脑子里的事。但为什么那就意味着不是真的呢?魔法能够创造那么多奇迹,而且,哈利,我有种预感,我们也许还会再见的。”

 

 

一切真的有理由吗,哈利想。我成为现在这样,究竟是哪一个齿轮的转动导致的?邓布利多成为这样,又是什么决定的?“原因”真的能给人安慰吗?“原因”真的有意义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哈利看着帕西瓦尔,“也许还有一些是我永远不可能知道的。”

帕西瓦尔轻轻笑了笑,把魔杖递还给他。“我能知道我可以知道的那些吗?”

“抱歉,”哈利接过魔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现在还不想说。”

 

“好吧,”帕西瓦尔耸耸肩,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那能麻烦你做点吃的吗?”

 

在哈利挥动魔杖生火做饭的同时,帕西瓦尔倚着餐柜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动作。那副轻松自如的姿态近似观看一场演出,让哈利毛骨悚然。

哈利处理了昨天留下来没洗的脏餐具,它们在水槽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你要一直看着我吗?”哈利忍不住说。

帕西瓦尔耸耸肩:“不然?”

“你可以在房子里逛逛。”哈利头疼地提议道,一不留神,正在自动切菜的菜刀歪斜了,哧啦一下朝他的方向滑过来。哈利连忙往后一退,躲开了直逼过来的刀刃。

菜刀哐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帕西瓦尔显然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没事,”哈利慢慢弯腰捡起菜刀,觉得有点头晕。他太久没吃东西了,距离上一次吃饭已经超过二十个小时。

“看起来你的做饭技术不太熟练哦。”帕西瓦尔轻笑。

哈利边清洗菜刀边说:“可能是吧。”

帕西瓦尔没再回答。哈利洗好了菜刀,重新开始切菜。忽然察觉到室内的安静,他扭过头去,看见帕西瓦尔正专注地凝视他。

哈利尚未开口,帕西瓦尔说:“所有的房间我今天早上都看过了。除了你的。”

“我看见墙上原有的东西被损坏了,我能知道那里原来是什么吗?”

哈利想了一会儿。大约看见他表情疑惑,帕西瓦尔补充道:“门厅和客厅。”

 

噢。

 

用“损坏”来形容那些墙壁,简直相当于用“脾气不够温和”来形容贝拉特里克斯。作为凤凰社总部的格里莫广场12号暴露后,食死徒们大约是对这里进行了一番彻底的“清理”。门厅里的天鹅绒帷幔、巨怪腿伞架和一连串的小精灵脑袋都成了一堆报废的碎屑垃圾;而小天狼星的母亲那真人大小的肖像被划破、撕烂,哈利不知道她是逃离了画框,还是就此“再次死亡”。二楼那长长的、天花板很高的客厅也没能幸免于难,一整面墙的挂毯上的家谱被焚毁得一干二净。第一次与罗恩和赫敏回到这里,三个人都大吃一惊。

哈利没有费心去整理它们,只是处理了称得上是废墟的垃圾堆,把房子变成勉强足够生活的样子。所以它还是破破烂烂的,算是保留了原有的风格。

 

“肖像、帷幔、装饰品,”哈利回答,“还有布莱克家族的家谱。”

“谁干的?”帕西瓦尔问。

“敌人。”哈利简单地说。

 

他收获了帕西瓦尔的沉默。

 

“这一定是一场艰难的战争。”他说。

 

哈利回答:“是的。”

 

 

一个人的时候,哈利一般不在阴暗的底层餐厅吃饭。但这次他把食物分别装进盘子和碗,一一端到了大大的木桌上,这样他们就不用捧着一大锅食物,蜷缩在沙发里糊弄一餐。深色、厚重的木桌伤痕累累,是他回来后用魔法重组起来的。

在他走来走去、安排餐具的当口儿,帕西瓦尔一直站在一边看着他,好像有什么东西扯住了他的一只脚,让他感到别扭似的。哈利感觉自己的脾气像一锅煮沸了的汤,马上就要溢出来了。他总不能这样一直站着吧?但哈利是房子的主人,招待客人不正是他应该做的吗?

……但帕西瓦尔怎么能算客人呢?

该死,帕西瓦尔大概觉得他就是客人。

恼火无处发泄,哈利招呼帕西瓦尔就坐,坐在了他的对面,并且重重地把餐盘推到他面前。餐具在从粗糙的桌面颠簸着划过,但帕西瓦尔没说什么,带着好奇的神情,开始品尝眼前的食物。

哈利突然想起了海德薇,想到自己经常对她这样不耐烦,心里一惊。不要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有一个声音轻轻对他说。

但这样的想法让他更加沮丧。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无法通向正确的答案。他本来感觉饿急了,饿得发慌发晕,但现在反而从身体里面生出一种疲惫和茫然,让他几乎没力气抬起手来进食。

“你和布莱克家族是亲戚吗?”帕西瓦尔问道。

哈利回过神来。“什么?”他愣了一下,“……算是吧。我的教父把房子留给了我。”

他叉起一片培根,慢慢地咀嚼着。

“他死在了战争里?”

“算是吧。”哈利重复着上一个问题的答案,但立刻纠正道,“不,他的确是死在了战争里。”

看见帕西瓦尔有些疑惑的眼神,哈利解释说:“但是我觉得他不应该这么白白牺牲。”死在一次行动中,一次本不必要的行动,而死亡那么快、那么草率……

帕西瓦尔低下头,吃了一块牛肉。“没有人应该因战争而牺牲。”

“你说得没错。”哈利小声说,盯着餐盘。

“你很想念他。”帕西瓦尔继续说,像是在冷酷地陈述这个事实。

哈利没有回答。

“那么你想念邓布利多吗?”

哈利突然睁大了眼睛,没想到帕西瓦尔会问这个问题。

他瞪着他:“为什么这么说?”

“也许你并不想念邓布利多,”帕西瓦尔像是没有感受到哈利的警惕和敌意,表情柔和地切着食物,“而是你们之间还有问题没有解决。但我好奇的是,如果你需要见到邓布利多,为什么现在似乎一点都不着急?”

“我告诉过你,我现在不想说。”哈利咬着牙低声道,银质刀柄被他死死地捏在手里。他的指节发痛。“别以为我是一只耗子,可以供你随意玩弄。”

帕西瓦尔吃惊地眨了眨眼睛。然后他慢慢地停下了手头的动作。

“我很抱歉,”他轻声说,“如果我给了你这种感受。”

“那你应该学着注意一点。”

“邓布利多会让你有这种感觉吗?”

“跟你有什么——没有!”哈利气急败坏地吼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有,这很好,”帕西瓦尔轻轻呢喃着,看上去很有些狡黠,“那你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跟一个死人见面?”

 

“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跟一个死人见面?”哈利重复着,控制不住地发抖,“为什么?因为这个死人在和我告别时告诉我我和他还可能再见,因为我发现这个死人分离了一片灵魂到我身上,因为我想要知道这个死人为什么、怎么样分离了他的灵魂,我想知道这个死人为什么要骗我,我还要听这个死人亲口说出来!”

这些话语像火苗燎烧着他的喉咙,他的嗓音越来越高,却越来越嘶哑。他猛地停下来,闭上眼呼吸着,感受晕眩敲打着他的太阳穴。

他不知道对面的帕西瓦尔是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站在寂静的、漩涡一般的黑暗中,轻轻掐着自己的眉心。“我当然想见他。”他的声音好像爆炸后的气球残骸,浑浊的水滴从植物的叶片上滚落。“为了他的一句话我翻遍了《尖端黑魔法揭秘》,顺着线索潜入霍格沃茨图书馆,在某片残片里找到了只言片语,不惜代价制作了魂器——也不完全算魂器,因为我用金色飞贼分离出了你。”

他指了指帕西瓦尔的方向,终于睁开了眼睛,看见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但你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帕西瓦尔。”他轻声说,“你不是他。那么你也需要知道,我所说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你不懂得我为什么不急着让他出现,这很好。我不在乎你理不理解。其实也不难懂,我只是不想又冒风险面临一个让我失望的结果,但究竟是什么又为什么会不如我愿,也与你无关。我也不想告诉你。”

他站起身来,忽然意识到餐刀还被自己攥在手里。

“你很聪明,帕西瓦尔。”哈利说,“但我劝你不要耍小聪明。因为有一点你想错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并不想念邓布利多?”刀子砸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哈利转身离开餐厅。

 

他在门外停下,背对帕西瓦尔。

“我有点累,去睡觉了。”他说。

帕西瓦尔回答:“晚安,哈利。”

 

 

帕西瓦尔祝他晚安,然而哈利头疼欲裂地醒来的时候,正是午夜。想想他几乎一整天都在睡觉,中途不过是短暂地起来和帕西瓦尔吵了一架,他感觉这一切格外滑稽。他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想起梦境里时而出现时而消失的巨大的红色眼睛,红眼睛周围死气沉沉的灰白,以及无尽的黑色。

无需提示,他知道它们暗示着什么:

羞愧。怀疑。死亡的寂静。

他不知道为什么邓布利多暗示他做下这件事情。他感觉对后果的恐惧缠绕和挤压着他的脊梁,不详的预感如天色的天空,一点点笼罩下来。冷汗从皮肤上滑落,他轻轻地颤抖。邓布利多给他的结果就是这个吗?帕西瓦尔?但如果并非如此,那就是哈利自己搞砸了邓布利多交给他的任务。他还想知道,这到底算什么?邓布利多想告诉他什么,他用这片灵魂来做什么?保护他吗?那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他?如果这是出于正当的理由(他相信邓布利多不会通过杀人来分裂自己的灵魂,那么邓布利多当时的行为就不是大逆不道的;至于哈利自己实施的这个魔法,如他所见,那些金色的、美丽的光线显示,它似乎与恶意无关,那么也不至于罪无可恕),何必如此大费周折?难道战争还未结束,邓布利多还留下来谜题,供他追寻?

他松开自己紧紧缩成一团的身体。他记得梦境有仿佛一瞬间的停顿。他努力挣脱噩梦,回忆着那种感受……黑暗被驱逐,白色的、温暖的雾气一点点地靠近,拂去四肢上的疲惫、带走涌动的不安……

哈利深吸一口气,走出了卧室。

 

让他意外的是客厅还亮着灯。帕西瓦尔坐在沙发里,侧脸被烛光照亮。

“为什么不去睡觉?”哈利问。

帕西瓦尔笑了笑答道:“我不觉得困。”

“为什么我觉得这么……”哈利揉着眼睛说,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困?我感觉我可以睡上三年。”

“也许是因为魔法消耗了精力。”帕西瓦尔柔声说。

哈利停下了动作。“我希望你不要再旁敲侧击了。”

“我没有。”帕西瓦尔无辜地说。

“不,你就是想问,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哈利警惕地说,“但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也许我们不会再知道了。”

“也许吧。”帕西瓦尔说,“但我一向不相信无缘无故。”

“无缘无故?”哈利重复道。帕西瓦尔刚出现时就说过“一切都有理由”,那时哈利仅是不置可否;但放在此刻,这个说法隐隐有了一种逼问的意味。虽然感觉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又一次的争吵,但愤怒的火苗再次在他体内生成了。“你告诉我什么是有因有果,什么是应当。那么多人在战争中白白死了,那么多没有道理的事发生了,他们应该死吗?谁不是死得突然,根本来不及告别?哪有什么道理可讲?!”

帕西瓦尔轻轻说:“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哈利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但我不想再听到这种说法。我不想再听别人说我有义务这么做、我生来就该做这件事、我能做到它、我是个英雄——我不是。”他弯下身子,“我什么都……”

“你是你自己。”帕西瓦尔说,“这就是一切了。”

 

“抱歉。”哈利沉默了几分钟,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理解。”帕西瓦尔轻飘飘地道,“对了,有几封信,需要我读给你听吗?”

 

“我自己看就好,”哈利伸出手,“谢——你干什么?”

帕西瓦尔拆开信封:“读给你听。”

哈利说:“我没有同意。”

“那你会念给我听吗?”

“我凭什么?”

“凭如果我不知道信里讲了什么,下一次、以后的每一次,第一时间打开信件的人会是我。”

如果哈利现在精力十足,他大概就冲上去给帕西瓦尔一拳了。但现在的他只是翻了个白眼,喃喃道:“你有病。”

帕西瓦尔像弗雷德和赫敏的结合体,如果要哈利描述的话。

 

“亲爱的哈利,”帕西瓦尔念道,无视了哈利的第二个白眼,“N.E.W.T.真的很耗神——”

哈利知道了,是留校修读七年级的赫敏。

“圣诞假期终于要来了,感谢梅林。但是学校安排我们在平安夜当天才能离校。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但很多人说这实际上也在意料之中,这毕竟是战争结束后的第一个圣诞节。我已经向麦格教授申请,明天下午和罗恩一起来看你。你应该不会不在家吧?”

“明天下午?”哈利问。此时已经过了午夜。

帕西瓦尔说:“今天下午。”

“我会在早晨先回陋居,因为平安夜和圣诞当天我会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我和罗恩会给你带一些韦斯莱夫人想给你的东西。她一定非常希望你到陋居过节。

“这阵子你过得怎么样?有多出门走走吗?有什么节日和之后的安排?总之非常期待见到你。我的生活可能有些无聊,但新同学都很不错,我经常和金妮、卢娜一起自习,好像一切都变了,但又什么也没变;罗恩有许多傲罗部的事想说给你听,你等着被他缠一下午吧。

“希望你一切都好。你的,罗恩和赫敏。”

 

帕西瓦尔没有说别的话,紧接着拆开第二封信。

“亲爱的哈利,莫莉托我问你,你什么时候到陋居来。我们都很期待与你一起度过圣诞。希望你最近诸事顺利,同时(很抱歉提起这件事),我也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金斯莱的提议。时间紧迫,而大家都在等待。

“无论如何,期待着你的消息。最好的祝福,亚瑟·韦斯莱。”

 

“什么提议?”帕西瓦尔问道,但哈利没有回答。于是帕西瓦尔打开第三封信。

“尊敬的哈利·波特先生。”帕西瓦尔悄悄地笑了一下,“圣诞节将近,魔法部全体和霍格沃茨各位都期待着您的回复和出席。”

哈利闭着眼睛,感受烛光跳动在眼皮上:“然后呢?”

“没了。”帕西瓦尔说,“就这么多。这是什么意思?”

哈利长长地叹了口气。“半个月来魔法部一直对我穷追不舍,想让我在平安夜前一晚出席霍格沃茨晚宴,发表一场讲话。”

“现在的魔法部部长是金斯莱?”

“代理部长。”哈利觉得疲惫几乎将他淹没,又叹了一声,“而且他还有很多事想做,不可能一味强硬……霍格沃茨的校董事会、魔法部一起施压,他不得不和我联系。现在离圣诞节只有一周了,没想到他们还没放弃,连霍格沃茨都提前安排学生在圣诞前一天返校。”

“你会答应吗?”

哈利睁开眼瞥了瞥他:“我如果想答应,还会拖到现在吗?”

帕西瓦尔笑了笑。“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拒绝吗?”

“……不想。”哈利仰起头,感觉自己乘着一条小船在光影的水波上浮动。黑暗中的帕西瓦尔似乎也在起伏,和他的思绪一样溶解在空气中,化为泡沫。

 

不知过了多久,帕西瓦尔的声音穿过黑暗,使他重新清醒过来。

“我想你有些累了。”帕西瓦尔说,“不如现在去睡觉,白天出门放松一下?”

“我不需要。”哈利回答。

“我可能需要。”帕西瓦尔轻声说。

 

 

考虑到两人身份特殊,这天上午,哈利施用了幻身咒,带着帕西瓦尔进入对角巷。虽然寒冷,天气却好得出奇,阳光照耀着街道、房屋,来来往往的空气和面容。

“对角巷。”帕西瓦尔站在长街的开端,望着忙碌的人群感叹道。

“你记得?”哈利惊讶地说,“我以为……”

“就像记得霍格沃茨一样。”帕西瓦尔说,看着眼前的景色,神情流露出热切,“我虽然想不起它们具体的模样,但我心里清楚它们是什么地方。”哈利还想说什么,就听见帕西瓦尔轻轻欢呼了一声:“看看那个!——”

他拉着哈利在街巷四处游走,仔细打量每一家商店。哈利本以为自己会感觉不耐烦,拥挤的人群和被认出的担忧令他不安;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这次出行的体验正变得越来越好。他喜欢不同商店繁忙的样子,喜欢不同的气味,喜欢玲琅的商品和食物,喜欢每一个擦肩而过、为圣诞节采买的巫师,喜欢依附在每个行人的衣摆上、混合着希望与期待的家庭的气味,喜欢这个汇集着魔力、魔法界的核心地区之一。他的脚步变得轻快,心跳加速,好像有什么蛰伏已久的东西正在冲破泥土,迫不及待地探出嫩芽。他主动和帕西瓦尔说话,讨论着喜好、节日、礼物和种种,而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在他的面孔和周围之间愉快而灵巧地移动,流淌着喜悦的笑意。

他被阳光包围,被喧嚣和明亮包围,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活力。

当他们重新回到街的开端,哈利对帕西瓦尔说:“你是对的。”

帕西瓦尔侧过头看着他:“什么?”

哈利没有看他。他直视着前方,有些害羞,但还是坚持说出了真心话。“你是对的,帕西瓦尔,”他说,“谢谢你带我出来。我很高兴。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高兴过了。”

“回到自己喜欢的地方真令人快乐,对不对?”帕西瓦尔安静地微笑着说。他停下脚步,哈利也跟着他停下,一起转过身。

“我们回去吧,我感觉有些累了。”帕西瓦尔对他说,“不过在那之前,让我再看一眼对角巷——真美,不是吗?”

仰起头,从蓝色的天空到各色建筑,还有熙熙攘攘的人、叽叽喳喳的动物、轻轻拂过的冷风,他将它们都仔细地看过,好像要烙印在自己的眼瞳里。“真美。”

“你喜欢的话,我们过两天再来。”哈利笑着说。

“那太好了。”帕西瓦尔回答。

 

在帕西瓦尔的要求下,他们乘地铁回老宅。哈利的紧张多于新奇,但帕西瓦尔显得十分好奇,慢慢地走着,哈利只能频频停下来等他。

“告诉我一些现在的事吧。”他们并肩坐在地铁上时,帕西瓦尔说。

“关于什么?”哈利问,“你已经看见了,就是……那样。”

“是的,”帕西瓦尔说,“不过我还想知道霍格沃茨的事。现在的校长是谁,霍格沃茨怎么样了?”

“校长是米勒娃·麦格。”哈利说完,犹疑了一下。“霍格沃茨很好。”

“战争之后……她还跟原来一样吗?”

她还跟原来一样吗?哈利问自己。霍格沃茨还一样吗?霍格沃茨到底是什么?是城堡吗?是组成城堡的砖石吗?是被毁坏又重建的礼堂吗?是那些被一届又一届学生躺过的床吗?是里面来来去去的人吗?

霍格沃茨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还一样。也变了很多。”

你应该知道的,哈利心想,却没有说出来。你应该知道的,不是吗:有人死去了,有人离开了,有人回来了,有人到来了,霍格沃茨变得不一样了;有人学会爱了,有人更加恨了,有人更勇敢了,有人更胆怯了,霍格沃茨变得不一样了。

“她还在那儿吗?”帕西瓦尔问。

“什么?”哈利没听懂,重复道,“霍格沃茨当然在那儿——”

他下意识朝帕西瓦尔望去,看见帕西瓦尔靠着椅背,侧着头,平静地看着他。

“……她当然在那儿。”哈利喃喃道。

帕西瓦尔没再说什么,只是露出一个笑。

 

终于回到老宅,帕西瓦尔提出想去睡觉,这正合哈利的意——这样罗恩和赫敏来的时候,帕西瓦尔就不用刻意躲着他们了。

“你昨晚不睡觉,现在感觉困了吧?”他打趣道。

帕西瓦尔无奈地笑了笑。“你前两天睡了那么久,现在感觉精力充沛了吧?”

“你快去休息吧,”哈利挥了挥手,“晚安,帕西瓦尔。”

“晚安,哈利。”

 

罗恩和赫敏给他带了大包小包的东西,堆了满桌。“看,妈妈给你准备的。”罗恩说,“你每天都在家,除了自己糊弄以外也换换口味,吃点别的东西吧。”

“现在先不用了,”哈利笑着说,“我今天去过对角巷。”

罗恩和赫敏惊讶地对视一眼:“你出门了?!”

哈利猛地意识到自己的状态跟之前实在差距太大,于是结结巴巴地说:“嗯……你们今天刚好要来……”

“所以你买东西欢迎我们了?”罗恩说。

“……倒也没有。”哈利说。

赫敏和罗恩齐齐地往他身边凑了凑。“哈利,”赫敏怀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这一切该如何说起呢?哈利心想。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对最好的朋友隐瞒了这么多事情。

 

战争结束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安排。赫敏选择重读七年级,一心要获得N.E.W.T.的成绩单;罗恩加入了傲罗部,成为魔法部的一员;而哈利则拒绝了各路纷至沓来的邀请函和通知书,搬入了西里斯赠与他的老宅,过上了无业游民的生活。

大家都疑惑过、质疑过。他自己也一样。唯一的区别可能是,他们不知道哈利想干什么,而哈利则清楚,自己避开所有人、一个人摸索的东西……

是如何分离灵魂。

 

能被他找到的,仅仅是一份残页而已。一份危险的、古老的残页。也许这就是邓布利多暗示他去寻找的东西。

他想要知道邓布利多到底为什么要分离他的灵魂、将它附着在哈利身上。大概是保护。应该是保护。而他要知道、要听邓布利多亲口说,他那时到底在想些什么,到底……

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如果在一年中,他的灵魂都在哈利的身体里……这算什么呢?

这个分离灵魂的魔法需要一个哈利和邓布利多共同拥有的物品。邓布利多的遗物被学校保管,老魔杖已经放回了棺椁,唯有的就是那个小小的金色飞贼了。

他始终记得,分离灵魂是罪恶的。似乎邓布利多和他都做了罪恶的事。但这难道不可以吗?他的心中有一个声音在问,这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们要经历这些?

 

他知道噩梦和失眠已经成为许多人熟悉的朋友,其中包括罗恩和赫敏。他知道自己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希望能什么都不想,而实际上也的确什么也没想,大脑却兀自轰鸣个不停,好像失控的火车,歇斯底里地尖叫。而邓布利多是他能找到的,最吸引人、最难忘、最顽固的难题,他选择投身于此,希望能看见一条长长的、通往未来的轨道。

就算现在的生活一团糟也无所谓。因为如果他不弄明白这个难题,他似乎就无法把生活真正过得井井有条。

 

“没什么事发生。”哈利耸了耸肩,说。“我只是在想,节日快到了,该出去透透气了——”

“所以你决定接下魔法部的邀请了?”赫敏兴奋地说。

 

哈利一愣。

 

 

帕西瓦尔从下午回房间后就一直都没露面,直到第二天早上才下楼吃早餐,而哈利已经吃完了自己的那份。

“我真搞不明白!”哈利呻吟道,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为什么魔法部会认为重要?比起我能说的、会说的,他们完全可以说出好听一万倍的话,伏地魔也不是我一个人打败的!那么多人功不可没,为什么只有我是最特殊的一个?”

“怎么了?”帕西瓦尔问。

“又一封信!”哈利把信举起来,又狠狠砸在地上,“这次居然是麦格。”听上去气得连敬语都忘了加。

在帕西瓦尔走过来的时候,哈利继续骂道:“难以置信,麦格居然和魔法部关系这么近,是金斯莱告诉她的吗?她居然也觉得我应该接受邀请!”

“你应该早就清楚,她配合魔法部啊。”帕西瓦尔笑着说,倚着沙发扶手。

“我没想到她真的认同魔法部的观点。甚至罗恩和赫敏都——”哈利睁开眼睛,愤怒道,“他们难道不明白,我不想也不应该被推上那个位置?我没有能力、没有思想,这种一味地推崇和宣扬只会造成可笑的局面,如果说真的有一个人能够担得起这个领袖的位置,那也应该是——”

“谁?”帕西瓦尔安静地问道。

哈利的喉结滚动着。

“阿不思·邓布利多。”他终于轻声回答。

“但是他死了。”

“是的,但他是最先知先觉、头脑清晰、知道真相最多也贡献最多的——”

“但是他死了。”

“他是最有智慧的……!”

“他是完美的吗?”

 

“不,他不是完美的。”哈利沉默了许久,说道。

“那么如果现在需要挑一个人来为这场残酷的、牺牲巨大的战争作结,应该选谁呢?”

 

“任何人。”哈利烦躁而自嘲地笑了一下,“除了……”

“任何人,其中也包括你,哈利。”

“任何人,甚至西弗勒斯·斯内普!”哈利喊道,“也不应该是我!”

“为什么西……斯内普比你更合适?”

“因为他做了很多工作,因为他做出了牺牲,因为他忍受了痛苦,因为他很勇敢,因为……因为他死了!”

“难道你没有做很多工作、做出很多牺牲、忍受很多痛苦、同时仍然很勇敢吗?”帕西瓦尔柔声说。

“我不知道。”哈利小声回答,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但你没有死。”帕西瓦尔说,“哈利,你还活着,而这并不是什么羞耻的事。”

“不,我一点儿都没感觉羞耻。”哈利闷闷地说,“我活下来了,这是个非常惊人的成就。”

帕西瓦尔笑了。“那你介意我们回到先前的话题吗,”他说,“那么,为什么你不能是为战争作结的那一个?为什么大家觉得应该是为战争作结的那一个?”

“因为我杀了伏地魔——”

“为什么是杀了伏地魔?”

 

长久的沉默。

长久的思索。

 

“我被选中了,我是被选中的——”

“为什么?”

“我说了,我是‘被’……!”

“为什么大家选择你?”

“……什么意思?”

“为什么大家愿意相信你,选择你,”帕西瓦尔说,“为什么邓布利多选择你……”

 

“而这一切的原因……”

“你如何选择了你自己?”

 

 

“可我没有超常的能力与本领。”“你有,你有伏地魔从未有过的能力,你有——”

“我知道,我有爱!”“是的,哈利,你有爱。想想你经历的一切,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你还太年轻,不知道你是多么特殊,哈利。”

“那么,预言说我有‘黑魔王所不了解的力量’, 指的就是——爱吗?”“对,就是爱。”

……

“必须?你当然必须!但不是因为预言!而是因为你自己,你不这样做就不会安心!”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哈利自言自语道,“我……因为……”

“你有什么话想要说吗。”帕西瓦尔说,“关于战争,关于你领悟的、追寻的、认为应该捍卫的,想要告诉大家的一切……”

 

“是的。”哈利说,“因为我不说出来,我就不会安心。”

 

“所以你准备接受魔法部的邀请?”

“所以我准备接受魔法部的邀请。”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离平安夜前一天只剩寥寥几天,哈利一掰手指,吓出一身冷汗。于是他每天早上起来便开始念念有词,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活像个西比尔·特里劳妮。

 

“哈利,你应该歇会儿。”

“不。”哈利说,“‘我们应该知道,在黑暗降临时,没有人有资格做一个懦夫!’你觉得这样好吗?”

“不,不行。”没等帕西瓦尔说话,他立刻自我否定了。

“歇会儿吧。”帕西瓦尔笑着坚持道。他躺在床上,靠着靠垫,声音有气无力,却很清晰,“你已经思考了太久了,哈利。”

哈利把手里的纸丢在被子上。“我不知道我要讲什么。”相比之下,他听起来更像是生病的那个。“我感觉有无数东西要讲,但好像无论哪个都那么不值一提……”

“我想要说说勇敢,说说团结,说说怎样意识并对抗危机的到来,还有那些付出很多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故事……”哈利说,“但我怎么能说得清呢?我怎么能代表那么多人呢?”

“我还想说说友情,说说爱情,说说父母孩子、兄弟姐妹、不相识的人们之间的感情,”哈利接着说,“但……”

帕西瓦尔轻轻地拍了拍床沿,哈利于是坐了过去。帕西瓦尔握住他的手。

“你还病着,”哈利小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来打扰你?”

“请你多‘打扰’我。”帕西瓦尔回答,“没有你,我会很寂寞的。”

哈利也握住了他的手。他凝视着虚空,思考着。随后他慢慢俯下身去,双手捧住帕西瓦尔的手,用额头抵住它,闭上眼喃喃道:

“所以当我们面临这些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做?”

 

 

演讲前一天夜里,哈利终于敲定了演讲稿。

也许是太过激动,他并没有丝毫睡意,于是走到帕西瓦尔房前,却发现里面仍亮着灯。

他推开门,惊讶地发现帕西瓦尔正坐在桌前,低头书写着,神情异常专注。猛然发现哈利走进来,他下意识用手遮住了纸面。

“抱歉。”哈利连忙说,“我不该不敲门就……”

“没事。”帕西瓦尔将纸卷起。

哈利看着他,犹豫了。“这么晚了,你应该早些休息。我们明天还要去霍格沃茨,你的病还没好……”

帕西瓦尔垂着眼睛听着,最后抬起头对他笑了。

“我希望今晚能写完,”他说,声音不大,但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哈利知道,他对此十分坚决。“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哈利。”

哈利的脸红了。“哦……”他结结巴巴地说,“但是……但是我还没有给你准备……”

“你明天的演讲就是礼物了。”帕西瓦尔说,微微一笑,“我相信它对于很多人来说,也是一份难忘的礼物。”

 

 

“大家好。”哈利站在主席台上往下看去,看见那么多双眼睛都望着他,有崇拜、有好奇、有疑惑,有那么多年轻而纯洁的东西。当然,他知道,还有恶劣的东西。一些恶毒的咒语、隐秘的背叛、彼此的猜忌,这些战争的伤痕都愈合了吗?还是说,已经被重新埋藏在了和平的水波之下呢?

“我想你们可能——抱歉,我无意自吹——都知道我是谁。”

老师和同学们都笑了起来,礼堂里泛起阵阵柔和的声浪。

“但我想,我还是应该介绍一下自己。我是哈利·詹姆·波特,一个半年前刚从霍格沃茨毕业的学生。今天有幸站在这里发言的原因,我猜是:在战争的最后打败了伏地魔。”

空气变得静悄悄的,每一双眼睛都在倾听他的声音。

“但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想接受这个邀请。”哈利说,“现在也不是很喜欢。因为我觉得这场战争并不是我赢得的。有更多人比我更适合站在这里,为我们经历的漫长的战争进行总结。

“我们都经历了这场战争。但这场战争是什么?我没有能力说明。我不知道这场战争是什么。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付出了多少努力和代价,才换来了今天的和平;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究竟有多少,是为和平贡献了一丝力量。

“而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做过演讲。前两天临时准备的时候,我想我也许可以借鉴一下一位大家都熟悉的人曾经说过话。

“阿不思·邓布利多在三年前伏地魔回来的时候曾说过:请记住塞德里克。”

他看得出大家都有些震惊。他看见秋坐在拉文克劳长桌的末端,正用手抹着眼泪。

“而我今天想说:请记住战争中的我们。”

“请记住埃德加·博恩斯、阿拉贝拉·费格、艾米琳·万斯、本吉·芬威克、德达洛·迪歌、费比安·普威特、吉迪翁·普威特、海丝佳·琼斯、卡拉多克·迪尔伯恩、莉莉·波特、詹姆斯·波特、艾丽斯·隆巴顿、弗兰克·隆巴顿、马琳·麦金农……

“请记住西里斯·布莱克、雷古勒斯·布莱克、莫丽·韦斯莱、亚瑟·韦斯莱、斯多吉·波德摩、阿拉斯托·穆迪、鲁弗斯·斯克林杰、巴蒂·克劳奇、尼法朵拉·唐克斯、莱姆斯·卢平……

“请记住弗雷德·韦斯莱、乔治·韦斯莱、罗恩·韦斯莱、赫敏·格兰杰、金妮·韦斯莱、比尔·韦斯莱、芙蓉·德拉库尔、珀西·韦斯莱、查理·韦斯莱、秋·张、卢娜·洛夫古德、纳威·隆巴顿、科林·克里维、凯蒂·贝尔、西莫·斐尼甘……

“请记住费伦泽、罗兰达·霍奇、塞蒂玛·维克多、西比尔·特里劳妮、阿格斯·费尔奇、爱尔玛·平斯、波皮·庞弗雷、马克西姆女士、鲁伯·海格、阿不福思·邓布利多、多比、克利切……

“请记住奥罗拉·辛尼斯塔、芭丝茜达·芭布玲、波莫娜·斯普劳特、菲利乌斯·弗立维、西弗勒斯·斯内普、米勒娃·麦格、阿不思·邓布利多……”

名单真长啊。哈利聚精会神地念着,十个、二十个、三十个、五十个、一百个名字从纸面跃入空气中,站到大家的面前,他的耳朵逐渐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有一个个名字轻柔地自述着,讲述着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他们的家人、朋友,他们的理想和现实。死去的人和活着的人站在一起。他帮他们将这一切讲述出来。他偶然抬头,看见拉文克劳在哭泣、赫奇帕奇在哭泣,格兰芬多在哭泣、斯莱特林在哭泣。他看见罗恩紧紧搂着赫敏,看见听到自己和自己的母亲被感谢时脸色苍白的德拉科·马尔福,看见站在礼堂另一端,背对着雕花的双扇门,朝他静静微笑的帕西瓦尔。

“战争已经结束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还跟我一样,觉得它还没有结束?

“当我们看着家人朋友,战争好像在那里;当我们想起曾经的敌人,战争好像在那里;当我们想起曾经失去的和将要得到的,战争好像在那里。白天,战争在那里;深夜,战争也在那里。

“这是我们需要面对的、战争带给我们的灾难。也正因为战争不仅存在于它存在之时,更存在于它已消失之时,我想,我们更应该坚定地反对战争。无论何时,当我们不得不在正道和捷径之间作出选择,请不要忘记有无数我们认识的、和我们一样普通的人,曾遭到悲惨的厄运;无论何时,当我们不得不在正道和捷径之间作出选择,请记得正直、勇敢、善良、团结和爱,记得爱我们的人、我们爱的人。请记得,为了我们去战斗。”

“不要记得战争,朋友们——请记得我们。请记得我们的怯懦、我们的自私、我们的邪恶、我们的脆弱,记得我们的勇敢、我们的无私、我们的善良、我们的坚韧。请记得我们的勇气、能力和可以做到的一点一滴。”

请记住我们。

 

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哈利,哈利,哈利。

哈利!哈利!哈利!

是他的朋友们、同学们、老师们,他霍格沃茨的家人们在呼喊,他们呼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向他们鞠躬,然后转向麦格教授,示意她讲话。

他快速穿过人群,走出礼堂,走出霍格沃茨,走出温暖而走进一片寒冷之中,面颊发烫,心脏狂跳。在快步疾走的某一刻,他突然停下脚步,握紧了方才一直握在手中的手。

帕西瓦尔也跟着停下,眼睛里含着温柔的笑。

“我感觉好累,”哈利说。他感觉帕西瓦尔的手僵硬了一瞬,于是安抚地解释道:“不是没精神的那种累,是太兴奋的那种疲累——”

“我能理解。”帕西瓦尔放松下来,对他笑了笑,“这对你很重要。”

“非常重要。”哈利承认道。他们面对面站在冷风中,漆黑的天在他们头顶,路边有两盏老旧的路灯,昏暗地点亮二人的面庞。“我好像觉得自己彻底从战争里走出来了,你能懂吗……”

“我想我懂。”帕西瓦尔柔声说。

“这一切都得谢谢你。”哈利说。

“不要谢我,哈利,”帕西瓦尔轻轻拍了拍哈利的手,手掌停留在哈利的手背。“是你自己撑过了这场战争。是你自己撑过了艰难的时刻。是你做出了巨大的、值得铭记的贡献,哈利,也请你永远记住你自己。”

哈利松开帕西瓦尔的手,然后上前一步,笑着拥抱了他。

“我也会永远记住你,帕西瓦尔。”

帕西瓦尔沉默了许久,然后呢喃道:“这是我听过最感人的话。”

 

哈利结束了这个拥抱,看着帕西瓦尔苍白的脸。“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他说,“关于霍格沃茨到底经历了什么,这场战争从头到尾的故事,你想听吗?我可以讲给你听——”

“我有点累了,哈利。”帕西瓦尔回答,“你明天再告诉我,好吗?我觉得你也需要好好睡一觉了。”

哈利笑了起来。“我想是的。”他承认道,“我们回家吧。”

 

哈利迷迷糊糊地和帕西瓦尔道了晚安,回到卧室,一觉睡到天明。起床后他动手做了丰盛的早餐,捧着牛奶在餐厅等啊、等啊,却始终不见帕西瓦尔下来。

他上楼去叫醒他,随后诧异地发现,帕西瓦尔额头滚烫,已经陷入昏迷。

 

“帕西瓦尔?帕西瓦尔!”

 

他今天会醒吗?明天会醒吗?哈利握着他的手,感觉他的体温正在降下去,但面色也正在慢慢变得惨白。哈利微微地发抖,凝视着他的面容。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为什么?他想过将帕西瓦尔送去圣芒戈,但那之后会发生什么?帕西瓦尔不是真正的人,万一发生什么——他们会对他做什么?

这次昏迷严重吗?到底是为什么?他此时忽然觉得自己对帕西瓦尔一无所知,梅林啊——

他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要发生这些?他为什么一直以来,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他为什么没告诉他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自己见到他时的期待、恐慌、失望和窃喜,为什么没告诉他,他在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而哈利在他心里又是什么?他感觉自己和帕西瓦尔之间毫无阻隔却又毫不相连,帕西瓦尔像站在镜中的人影,那么自然、真实,清晰可见……却难以触碰。

 

但如果说有什么更可怕的,比这些,这些自责、悔恨、焦急、恐惧都可怕的,是他心中翻腾的预感。

等待,有什么东西对他说。等待。那冷酷的、理智的声音不放过他。

等待。

真相正在到来。

而你束手无策。

 

那是你注定要面对的。

 

思考。他对自己说。哈利,思考。有什么被你忽略了。帕西瓦尔了解吗?他知道什么?他知道自己会陷入这场昏迷吗,他知道真相吗?

好像有一张细线细密的网在笼罩下来,它已经存在许久,而他浑然不觉。他感受到了,但那是什么?

帕西瓦尔——那是什么?

 

赫敏和罗恩来拜访他,却被他匆匆迎入,然后阻拦在客厅。

但这显然不可能。

“哈利,你总得让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不确定能不能让你们看。”哈利回答。他忽略了这句话有多么伤人。

“到底有什么东西是我们不能看的?”

“很难说清。”哈利看着好友们,绿色的眼睛黯淡而坚硬。“我有预感,这件事只和我有关。所以需要我一个人来面对。”

“我会告诉你们发生了什么的。我发誓。”

 

这一切持续到深夜。罗恩和赫敏在外面等待,每次哈利想到他们,都难以抑制心中的愧疚:自己又毁掉了一个圣诞节。但他很快摇摇头,把这个念头丢到脑后。

室内昏暗,烛光颤抖着摇曳,突然,帕西瓦尔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但未等哈利张口询问,他再次皱起眉头、闭上眼睛,露出痛苦的神情,好像正在与什么东西作无形的斗争。

帕西瓦尔?”哈利轻声说,握住他的手。帕西瓦尔再次睁开眼,看着哈利。一阵恐惧、悲凉和痛楚如掠食的苍鹰,猛地掠过他的面庞、投下阴影,几乎使他的脸扭曲了。帕西瓦尔那双明亮的蓝眼睛紧紧盯着哈利的双眼,同时他的手也在用力,反过来抓住了哈利的手,力气那么大,抓得哈利生疼,仿佛生怕哈利跑掉。

这几乎让哈利惊恐。

但这种情形只持续了一瞬间,哈利看见帕西瓦尔的表情平静下来,那隐藏着疯狂的气息的表情瓦解了,恢复了平时让人信赖的样子。地震结束,水面恢复原样,花瓣完全地伸展开了。同时,他的眼睛变得湿润,蓝色的宝石中渗出了眼泪。

哈利,”帕西瓦尔轻轻地呼唤,“哈利,我勇敢的孩子……”

 

哈利不明白。他觉得这怪异极了,帕西瓦尔从不这么叫他。他不知道是不是痛苦让帕西瓦尔变得迷糊了。只有——只有邓布利多,才会这么说话呀。

但是、但是——难道这就是……

在哈利的大脑尚未给出反应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回答了面前的人。

教授?”哈利说。

 

原来这就是那张网。这就是阿不思·邓布利多。

 

邓布利多笑着,望着他,眼泪从眼角滑落。一声空灵的鸣叫在身后响起,哈利茫然地回过身,发现一只深红色的鸟落在地板上,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瞧着他,脚爪之间还有一卷羊皮纸,滚落在地上。

“福克斯?”哈利喃喃道,然后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猛地回头往邓布利多看去。他再次看见了星云,金黄的丝线环绕着邓布利多的身躯。在哈利眼前,他正在慢慢地溶解。

很快,哈利再也看不见那双眼睛。

——剩下的是一朵在空中不停地膨胀和旋转的、金色的光晕——

 

最后只剩一只金色飞贼,静静地躺在床铺上。

 

 

亲爱的哈利:

此时是午夜。我由衷希望你看见这封信。不知道你最终是否会收到它、我是否有让你阅读这封信的勇气。我感到自己无论是体力或意志,都像夕阳一样趋于衰弱,而你不同,哈利。因为年轻优秀如你,绝不应如此陨落。

你大概正感到愤怒又迷惑。你一定想质问我,我怎么会是邓布利多、既是帕西瓦尔又是邓布利多?……我是邓布利多,从来都是,也许我从不曾是“帕西瓦尔”。真是羞愧啊,哈利,这种欺骗,无法原谅的举动……

让我从头开始讲,从我意识到你将面临伏地魔的索命咒、而灵魂的分离免不了对你的灵魂造成损伤时开始。

 

伏地魔本想杀死你,却毁灭了存在于你身体里的、他自己的灵魂,这是你已经知道的。但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他的灵魂之于你的灵魂,并不像皮肤上的一滴水,可以轻易蒸发而不损伤肌体。灵魂相遇后,会黏合,甚至融合在一起。它们并不像我们的肉体有那么多壁垒;但幸运的是,灵魂也有辨别彼此的方式。越是相似、相熟悉、相信任甚至相爱的灵魂,便更容易融合,也更容易分离,达到在不损伤彼此的同时来去自如的状态。伏地魔的灵魂肮脏而懦弱,与你的灵魂毫无相似之处,因此它们仅仅是有着部分的连接,不会在你的灵魂上形成大面积的伤口。但即使是最微小的伤口对于灵魂而言也是危险的。

他的灵魂死去,也会波及到你。就好像两块黏在一起的柠檬雪宝无法保持原状。而我绝不能让你的灵魂受到损伤。

我所做的是,哈利,分裂我的灵魂。你已经知道了,也一定有了猜测,那么由我坦诚是在何时将灵魂分离到你身上的——最后的时刻,哈利。在塔楼上,接受索命咒的时候。你知道,灵魂应该保持完整无缺。分裂它是一种违逆,需要通过谋杀才能完成。但你也知道,规则总是充满了例外,爱就是例外的通行证。

我谋杀了自己。听起来有些可笑,不是吗?但这是一种方法。用自愿牺牲换取的可能性,用自己的性命作为咒语起效的条件。我的灵魂来到了你的身体里,并且无需通过对你的伤害(就像伏地魔所做的那样)。这片灵魂选择了你作为寄身之处,是因为我的灵魂急切地渴望靠近你。这是我分离灵魂的唯一理由。也感谢你对我的接纳。正因为你对我的接纳,我的灵魂可以与你的灵魂相融,也因此可以在索命咒来临时,替代你承受灵魂的损伤。那道伤口会砍在我的灵魂上,而你的灵魂会完好无损。

你与我知道:想要将你我的灵魂分离,需要一件我们共有的东西供我依附。但在我成为帕西瓦尔之前,我对分离灵魂的后果和最终的结局的了解,丝毫不比你多。我不知道,在经历了第一次分裂和索命咒造成的再次撕裂,我的灵魂会成为什么样。第一次分裂灵魂的代价我无需在乎,因为我终会死去、我已经死去,我不再需要一个完整的灵魂。(我们将索命咒称作不可饶恕咒之一,正是因为它损坏灵魂的完整,而活着的人需要完整的灵魂。破碎和痛苦的灵魂已然是极沉重的代价。)但你需要,哈利。你需要活下来,也需要一个完整的灵魂。

记不记得我曾告诉你,预言应当被抛弃?我必须承认,我其实是最依赖这个预言的人。当我彷徨无助时,我想着这个预言,反复推敲它——我相信你最终能够活下来。完整地、无损地活下来。于是我会为了你活下来做一切事情。

成为帕西瓦尔的一开始,我以为失去魔力就是我分裂灵魂,并且引诱你分裂灵魂的代价,但这显然太轻巧了。我们是一体的,而惩罚也是一体的。我是一片残缺的、由死物充当肉体的灵魂,需要生命的供养,除非完全掠夺另一个生命。所以这个惩罚,就是你我二人之间因为生命力的连接,只能存活一个。这个咒语是个悖论:只有足够亲密的人才能借助共有之物完成灵魂的分离,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一方的死亡。它会给两个亲密的人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于是极少为人所用,逐渐残缺不全,导致今天我们只有在真正实践过后,才知道它会让我们走向哪里。

你可能会说:你仍然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骗我?那么听我说吧,哈利。我为自己感到羞愧。你在国王十字车站见到我,那实际并非你的幻想,而是因为在咒语的影响下,你体内的灵魂发生了剧烈的反应。你晕了过去,自己的灵魂也因此丧失了主动权,而我短暂地苏醒过来。(在此之前,我的灵魂都在你体内沉睡。)那时伏地魔的灵魂死去了,我则在你我交融的时刻,与你进行了对话。

我对你说,你的灵魂从此完整了,完完全全属于你了,那是假话,因为你身体里仍然存在着我的灵魂。在你那勇敢的一年之中,你看到的、想到的、体验的,我都能够知晓——虽然附着在你身上时我没有意识,但分离后的我记得那些回忆,就好像透过你的眼睛往外看一样。我听见你谈论起我,知道你对我的愤怒、怨恨,以及即使我做了这么多令你痛苦和失望的事情,你保留的对我的尊重和感情。

然而我不敢真实地面对你,哈利。如果我装作一个你想像出来的影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一个不用为过去和未来负责的人,一切都轻松许多。但我应该告诉你,告诉你,你的身体里仍有我的灵魂碎片,你要做的就是将我分离出来。但——我正在思考要不要把它们写下来。我尽可能地诚实。我必须做到诚实,因为这是我与你的最后一次对话了。

但我担忧你并不想见到我,哈利。我担忧你完全因为尊重和支持而听从我的建议和指令、将我们的灵魂分离。如果我的出现将让你为难,让你不悦,我宁愿、宁愿这件事不发生。我完全可以将动机说得冠冕堂皇:为了你的灵魂的完整和纯净。我也可以用这个理由来欺骗自己。但让我诚实一点:也许这是部分的理由,但绝不是全部。

我想要再次见到你,哈利——你明白了我为什么将你分离灵魂的行为称为“在我的引诱下”吗?我在暗示你、引导你、利用你,逼迫你,并且还有一个卑鄙的念头在作祟:如果你不再想见到我,我的灵魂会纠缠你。这是可耻的、不可饶恕的念头和行为,也足以显示我的懦弱与自私:我也许并不畏惧死亡,但死亡所带来的意义的消失、无尽的虚无,仍然是我难以抵抗的恐怖。

我想要见到你,又害怕见到你。于是在我醒来之后的几秒钟内,我做出了决定。我找到了一个借口:我想用新的身份接近你,向你提供帮助。我看见布莱克家族的老宅,里面仍然死气沉沉,而你身处其中,仿佛被围困的鬼魂。我用这个借口说服了自己,借机成为了“帕西瓦尔”——但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每一秒,我都清楚地意识到我正在欺骗你、利用你的信任,进行着懦夫的行为,而时间越久,愧疚就越为沉重。我想要帮助你,但我的存在反而令你不断地回想曾经发生的一切,而很多时候,我们甚至难以确认这种执念于人而言是有利还是有害。我知道你的痛苦,知道你被政治社交困扰,因生活的变化茫然,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你好像被所有人拥戴,却不再属于普通人中的一员,但又自认为不够优秀,不应当拥有这样的地位。你的灵魂都告诉了我。我懂得这种感觉:手、脚、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与往常毫无分别,但脑海中的风暴将四肢和躯干打碎,没有一样如从前一般结实牢固、运转如初。

但在一开始,我并不知道如何帮助你。因为即使是我,也不知道于你而言什么才是最好的;我也没有资格为你做决定,我掌控的东西已经太多了。

与你在对角巷的时候,我开始拒绝魔力,将原本属于你的魔力返还给你。选在这个时间的原因是,我希望能让你觉得,世界是美好的。我成功了,这又是一个欺骗——当然,并不是说世界并不美好,而是,哈利——你感受到的快乐,有一部分是身体恢复的愉悦感。我利用它,将它伪装成了“生活”(或者说“生命”)带给你的愉悦。

这个决定并不艰难,正如我之前所说,你我之性命,我自然更珍惜你的。在见面后的几天,我已经通过你我的状态做出了猜想:我的出现给你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影响。你变得虚弱、嗜睡,魔力变得不稳定,与此同时,我感觉到生机像泉水一般,注入我的身体。我发觉抵抗生命力的转移并不困难,很有趣,类似于精神上的绝食。生存主动权掌握在我手中,从这一点来看,这次灵魂分裂行为的惩罚在某种程度上更针对于你。你似乎是被牺牲的一个。而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你健康快乐——无论如何,不是我刚刚从格里莫广场的地板上睁开眼看见的那样。我知道你爱着你的朋友们,我希望你再次与他们无话不谈;我知道你爱着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希望你重拾生活的乐趣;我知道你爱着这个与你息息相关的魔法世界,我希望你能走出犹豫和自责的阴影,重新走进它、拥抱它。你就是我的愿望,而只要你存在,死亡于我而言,也就不算什么了。

我希望你以后每次走进对角巷的心情仍如第一次那样快乐,希望霍格沃茨对你而言永远是家一样的地方,希望魔法和魔法世界带给你的是喜悦和力量。我在对角巷许下了这样的愿望,决定开始彻底地将生命力归还于你,我则走向已经安排好的、属于我的结局。上一次的死亡,我也许亏欠了所有人:我没有给信任我的朋友、同事、学生一个合适的交代,反而将恐慌和悲伤留给了他们。我是个自私薄情的人,因为一旦真相大白,在我心里,这些都勉强勾销,我并不渴望与他们再次见面。我甚至经常觉得,生生死死,无非必将发生之事——我已经听过太多看过太多,还有什么能让我惊慌失措?但也许这一切的泰然自若都是因为,这些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并不与我相关,我大可以隔岸观火。

而我无法忍受它们发生在你身上,哈利;同时我独独感到亏欠、无法偿还的,就是你。我感谢你将我当做可信任的长辈,但我一直以来对你的关注,有多少是让你在心灵上感到温暖的呢?西弗勒斯指责过我。米勒娃,实际上,也曾与我谈起这个问题。我不知道现在我是否做到了对你的补偿。我做了什么呢?我隐藏了自己的身份,并未以阿不思·邓布利多的身份给予你需要的东西,何况我正在写下的文字会带给你更深的伤害。难道我可以自欺欺人地、盲目自大地说,我拯救了你?恰好相反,哈利,畏惧死亡的是我,需要你的人是我;拯救哈利·波特的人是你自己,勇敢对抗死亡和生命的人是你。我从你身上得到了勇气、爱意和生存的意义,它们不同于一直以来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正义、战争、胜利,而是凿开了冰封多年的湖面,就像——如果你记得的话——圣诞节收到的书籍里唯一的一双羊毛袜。你已经送给我最好的礼物,哈利。你已经向我展现,我对你而言不仅仅是战争中的领袖而已,而是有更丰富、更珍贵的意义。

享受年轻,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这也许也是我选择隐瞒你的理由之一,更是你给予我的美好礼物之一。你可能会问,为什么我会呈现出年轻时的模样?我也无法准确地回答你,魔法世界有那么多秘密,也许我们穷尽一生都无法通晓。我只能给出我的猜测。可能我这一小片破碎的灵魂之中蕴含的情感不像是一具衰老的身躯所能承受的,它们更私密、更有激情、更不理智,更像一个年轻人所具有的;可能你的金色飞贼象征着年轻;可能这是我隐藏的愿望;也有可能,哈利,当你在选择将我分离时,对见到“真正的邓布利多”采取的态度并非全然坚定。你不用感到抱歉,也不用感到害羞。我懂得你的心情。我不也一样地选择了逃避吗,并且比你严重得多。但请你无需再怀疑、再犹豫、再恐惧:我并不仅仅把你当作一个小战士而已。我并不只因为战争而关心你的生命和灵魂,并不只因为你是一个生命而对你多加关注。你在我心里是……哈利……

哈利,希望你还不觉得我过于啰嗦。也许你不该忘记韦斯莱先生和格兰杰小姐,记得在圣诞假期与他们聚会,并且向他们一诉衷肠。永远不要将朋友推离,我想这几乎可算作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好了,我觉得已经没有太多的话想说了。抬头看去,已是凌晨,天快要亮了。我猜你看到这些文字时,属于我们的旅途已经结束,而属于你的旅途正要开始。那么,祝你圣诞节快乐,哈利,祝你健康愉快。我从前隐瞒你许多,今日终以拙笔勉强诉说,也不期盼得到原谅和理解——并且我到现在也无法确定这封信终究能获得你的目光,因为将这些文字放在你面前的想法是那么可怕。我甚至不愿回头完整地阅读一遍,而它只是一次毫无意义的宣泄而已。它只有在被你阅读时才拥有意义。把这封信展现给你,将是一个极其困难的决定,我担心自己会在那一刻抑制不住地发抖。我希望我有这样的勇气。我想我必须有。

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无论我之前说了什么,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发生了什么,而在那时我曾说过什么——最后念念不忘,耿耿忠心,唯有一言:

此时此刻,我完完全全、毫无隐瞒地属于你。

 

                                                     你的,

阿不思·帕西瓦尔·伍尔弗里克·布莱恩·邓布利多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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